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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李白《静夜思》

发布时间:2014年12月15日 10:36      点击量:366

话说李白《静夜思》  西北大学 阎琦

在说到《静夜思》这个小题目之前,还须说及另外一个小题目。

近年,对唐诗进行“排行榜”,热过一段。中华书局2011年印了一本《唐诗排行榜》,编者经过各种复杂的数据(如古今选本入选,历代评点,论文篇数,文学史著作提及,网络链接总数等)“演算”之后,崔颢七律《黄鹤楼》排在第一。李白的诗,在“排行榜”前百名中最居前的是《蜀道难》,为第十;其次是《早发白帝城》,排名第三十,《静夜思》排名第三十一。《排行榜》的编者为湖北籍学者,《黄鹤楼》排为第一,换来同行会意一笑。为唐代诗人孰为第一(如李杜优劣之争),唐诗某一体孰为第一,争议更多,如七律一体,宋严羽推崔颢《黄鹤楼》为第一,明何景明推沈佺期《古意》为第一,而潘德舆、胡应麟推杜甫《登高》为第一;七绝一体,王之涣《凉州词》、王昌龄《出塞》《长信秋词》、王翰《凉州词》、李白《早发白帝城》、王维《渭城曲》、李益《夜上受降城闻笛》、刘禹锡《石头城》、杜牧《泊秦淮》、郑谷《淮上与友人别》都曾被推为“压卷”。可见,为唐诗“排行”,未尝不具学术意义。但纵观有关唐诗“排行”之争议,某人(如李杜)某体(如七律、七绝)居多,若要为五万馀首唐诗进行“排行”,殊为不易。列举若干数据,固然可以作为盘点的依据,但我以为需要换一种思维。要撇开那些“古今选本”、“历代评点”、“文学史录入”“网罗链接”等数据,像国家在搞“全民健身运动”一样,搞一个“全民唐诗排行”的思维才行。从幼稚园儿童,到白发萧然的老人,无论文化程度,无论家庭背景,若要让他(或她)背诵一首唐诗,甫开口,多属李白《静夜思》。金性尧先生对李白《静夜思》尝加评语云:“二十个字,抵得了多少话。感人语正不在多。不少人在儿童时代就读过无数遍,后来离乡他去,读来仍然感到新鲜亲切,就因为大家都有一个故乡。”谓予不信,可以去试一试,很少会出错。难道凭这个“数据”,我们不可以将李白《静夜思》列为唐诗“排行榜”第一么?

话题再转到《静夜思》。

中唐诗人欧阳詹有一首题为“玩月”的诗,诗前有序,云:

月可玩。玩月,古也。谢赋、鲍诗、朓之庭前,亮之楼中,皆玩月也。贞元十二年,瓯闽君子陈可封游在秦,寓于永崇里华阳观。予与乡人安阳邵楚长、济南林蕴、颍川陈诩,亦旅长安。秋八月十五夜,诣陈之居,修阙玩事。月之为玩,冬则繁霜大寒,夏则蒸云大热,云蔽月,霜侵人。蔽与侵,俱害乎玩。秋之于时,后夏先冬;八月于秋,季始孟终,;十五于夜,又月之中。稽于天道,则寒暑均;取于月数,则蟾兔圆。况埃壒不流,大空悠悠,婵娟裴回,桂华上浮,升东林,入西楼,肌骨与之疏凉,神气与之清冷。四君子悦而相谓曰:斯古人所谓玩也……

序中提到的“谢赋、鲍诗、朓之庭前,亮之楼中”,分指谢庄的《月赋》、鲍照的《代朗月行》。 “亮之楼中”指东晋庾亮为江、荆、豫三州刺史时,在武昌筑楼,庾亮以太尉之尊,与其下属在楼上共赏明月,见《世说·容止》,此后此楼被称作“庾亮楼”,又称“玩月楼”。谢朓诗与月有关的诗不下十数首,如:“北窗轻幔垂,西户月光入。”(《秋夜诗》)“月光疏已密,风来起复垂。”(《咏竹》)“凉风吹月露,圆景动轻阴。”(《和王中丞闻琴诗》)“山中上芳月,故人清樽赏。”(《别江水曹》)。“玩月”即赏月,欧阳詹诗序中所列举的前人诗赋,反映了人们由对自然之月,到有深刻寓意的“人伦”之月的过渡。其中,谢庄《月赋》有特别的意义,主要体现在赋末谢庄引入了一段“歌”。歌曰:

美人迈兮音尘阙,隔千里兮共明月。临风叹兮将焉歇,川路长兮不可越。

谢庄《赋》的特别意义就在于:他给“月”附加了除自然意义的月以外更深更广的含意,也由此给后来咏月的诗人以不断的启发,生发出许多美丽动人的咏月诗来。就中当然是初唐诗人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为最佳:“谁家今夜扁舟子?何处相思明月楼?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。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。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。

李白《静夜思》,就诗意而言,也是沿袭东晋谢庄《月赋》“隔千里兮共明月”而来。月光挥洒之下,诗人想起了千里之外、同在月光下的故乡,随口吟出二十个字,成就了李白千余首诗歌最为流行的第一。

关于《静夜思》,近年也热过一阵,集中在“床”的释义,以及“明月”与“山月”异文。前者属语汇的诠释,后者牵涉到李集版本的变异,也都具“学术含量”。故此,也来凑热闹参与讨论。

《静夜思》原文,宋以来的总集如《乐府诗集》《文苑英华》及宋元明以来历代李集版本,直到清王琦注本,今人瞿、朱校注本、安旗主编编年本、詹鍈主编汇校汇评汇注本等,《静夜思》的原文都是:

   床前看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山月,低头思故乡。

然而,明“后七子”领袖李攀龙编《唐诗选》,却将《静夜思》原文改成了:

       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

李攀龙之后,清无名氏《李诗直解》、王士祯《唐人万首绝句》、沈德潜《唐诗别裁》录入《静夜思》的文字,皆从李攀龙。(沈德潜录入诗句略有不同,第三句仍作“举头望山月”)。因为李攀龙的文坛领袖地位,《唐诗选》之后,有明一代即有王稚登的评本,蒋一葵的箋释本,黄家鼎的重订本,吴逸的注本,钟惺评注刘孔敦的批点本……受此影响,流布最广的清乾隆间无锡人孙洙(蘅塘退士)编《唐诗三百首》,《静夜思》文字,亦随李攀龙而来。至道光上元(今属南京)人陈婉俊为之作注,《唐诗三百首》流行更广。承友人北师大博士李小龙君告知:李攀龙《唐诗选》在日本“李攀龙《唐诗选》较《唐诗三百首》名气更大,而且很可能是日刻汉籍中数量最为庞大的一种,据长泽规矩也书目所录,江户、明治时期(当我国清代中晚期,约与孙洙时代同)《唐诗选》共印行六十馀版。”如此看来,李攀龙“妄改”李诗的“流毒”,可谓广矣!

李攀龙“妄改”《静夜思》原文,有无道理呢?若属妄改,以王士祯、沈德潜、孙洙学问之深、之广,为何“盲从”而无异议?另外,经“妄改”的(通行版)《静夜思》,流布又为何如此之广?以下试分析之。

第一、“床前看月光”与“床前明月光”。“床前看月光”应该不是倒装,意思就是诗人在“床前”“看月光”,而非 “看床前的月光”(李白《玉阶怨》“玲珑望秋月”即倒装)。有一个动词“看”,“床前”就是诗人“看月光”时所在的位置,在句中表示状态,即状语。“床前明月光”,意思更简单明白,就是“床前的明月光”,“床前”作明月的修饰语,是定语。如果这个理解不错,则李攀龙妄改的“床前明月光”的“床”,其正解就只能是“井栏”。《乐府诗集》卷五四《淮南王篇》:“后园凿井银作床,金瓶素绠汲寒浆。”“井”当然是在后园,或前院,或门前,如李白《长干行》:“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;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”话说回来,未经李攀龙妄改的《静夜思》“床前看月光”的“床”,就不大可能是“井栏”,而是坐具、即座椅、胡床之类。因为诗人不大可能站、或坐在井栏旁去看月光。

第二、“举头望山月”与“举头望明月”。(通行版)李白《静夜思》其所以能占据唐诗“排行榜”第一,原因之一在于这首诗的普及性,原因之二在于诗的普遍性。诗句明白如话,人人能懂,是其所具有的普及性;大凡人都有离开故园身处异地,面对明月的时候,想起童年生活过的故园也正笼罩在同一轮圆月如霜的月光下,思乡的情绪于是油然而起。思乡的情绪是悠长而绵绵的,并不急迫,不是火急火燎的,是以具普遍性。王维《杂诗》:“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”清·宋顾乐《唐人万首绝句选》评云:“以微物悬念,传出件件关心,思家之切。”大凡人之思家,都会联想到“微物”,但未必人人家里皆有“绮窗”,皆有“寒梅”,所以王维的诗固然上佳,但不如李诗具普遍性。从“普遍性”的角度考虑“山月”与“明月”,“山月”显然有限制:如果思乡之人不在山区,而是在平原,在江河湖海,在城市,所见明月无群山作为映衬,引起共鸣的范围就有限了。

李白《静夜思》,本来就具有自然天成的意象。天成偶语,却依然精炼纯粹。南朝乐府民歌《子夜四时歌·秋歌》:“秋风入窗里,罗帐起飘扬。仰头看明月,寄情千里光。” 这应该是李攀龙在编选《唐诗选》时改换李白《静夜思》文字的依据。从学术的角度、从版本的角度看,李攀龙诚然是“妄改”李诗;从李诗流布、使之更普及、更普遍的角度看,却可以给李攀龙一个公平的评价,即不好再说李攀龙为“妄改”。中唐宪宗时,举一国之力,平定了淮西藩镇叛乱,韩愈为撰《平淮西碑》纪其事;至晚唐李商隐,写《韩碑》一诗,称颂韩文,有“点窜尧典舜典字,涂改清庙生民诗”之句。《尧典》《舜典》是《尚书》篇名,《清庙》《生民》是《诗经·大雅》篇名,所以我宁可用“点窜”、“涂改”来形容李攀龙对《静夜思》的改定。因为经李攀龙的“点窜”、“涂改”,却好似为《静夜思》加了一个推力,将其推至“唐诗排行榜”第一了。